陈升兰正推着女儿前往九眼桥
?九眼桥华灯初上,杨晨惠开始了她的演唱
歌声里
她一连唱了四五首,多是一些抒情的情歌。音箱里,歌曲原声时而从她的声音缝隙里蹦出,伴奏声大小不统一,音量时大时小。面前,一拨拨人群路过,鲜有驻足者。她说自己唱得并不好,甚至很烂,但音乐带来了快乐,还能挣到一些钱补贴家用,尽管很少。但,这是她的一个梦。
歌声外
在之前的住处,“当时我在外边工作,起来得很早,女儿一个人的时候又要闹,住在隔壁的一个女孩说我们吵到她了,找到房东抗议,强烈要求我们搬走。现在,母女俩租下了一个一楼的单间,房租每月600元。房间不大,两张床、一个柜子和两个小电脑桌拥挤地堆在一起,甚至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下一把轮椅。
音乐像一束光
照亮了杨晨惠
从去年7月开始,只要不下雨,在每天的傍晚,这个19岁的脑瘫女孩都会出现在九眼桥的霓虹之中。坐在轮椅上,迎着麦克风,唱起她最爱的歌曲,直到凌晨。
“自己唱得很烂,跟不上节奏,嗓音不够好,字也咬不清。”她说,但她没想到,这样一个生活无法自理,端起一个纸杯都困难的自己,竟然能以此挣到一笔钱——虽然很少,有时可能只有十来元。
她羡慕一旁同样的街头演唱者,“面前总有很多人围观,有时路都挡住了”。她想,如果有一天,自己面前也能有这么多人“围观”,该有多好。
A
/九眼桥的歌者/
很多节奏跟不上甚至跑调,但唱歌是她的一个梦
街灯璀璨,滨江的高楼被灯束照亮,穿梭的车流渐渐变成了一个个光斑,酒吧一条街声色交织,九眼桥入夜了。
800米外,租住房内,杨晨惠和母亲陈升兰早已换好衣服,准备起身出门。在母亲的搀扶下,杨晨惠使足了劲从她的小床上撑了起来,一步步挪向门外。
母女俩在这里租下了一个一楼的单间,房租每月600元。房间不大,两张床、一个柜子和两个小电脑桌拥挤地堆在一起,甚至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下一把轮椅。杨晨惠需要从房间挪到楼梯口,再由陈升兰抱着走下几级台阶,最后放进轮椅。
放下女儿,陈升兰又快步跑回到房间,为女儿拿上了水杯,和一件为腿部保暖用的外套。
推着轮椅慢慢走出小区,沿着龙江路前行,再拐入丝竹路,又转向了致民东路,这是她们来回走了两百多天的线路。还有两三百米,杨晨惠已经“啊啊啊”练起了嗓子。这是她的音乐老师教她的。不久前,她刚刚上了第一堂课——发声训练。
轮椅停在了九眼桥桥面中部,陈升兰快速地为女儿摆好音响,又支起了一个简易的手机架。杨晨惠打开手机蓝牙,点开一首歌,开唱了。一首刘若英的《很爱很爱你》。
这是她最爱的几首歌之一,学了足足半年。伴奏没能去掉原声,很多节奏仍然跟不上,一开始还有些跑调。这不碍事,一曲终了,杨晨惠拔了拔蜷缩的手指,调整了下话筒位置,开始了下一首歌。
她一连唱了四五首,多是一些抒情的情歌。音箱里,歌曲原声时而从她的声音缝隙里蹦出,伴奏声大小不统一,音量时大时小。面前,一拨拨人群路过,鲜有驻足者。有几个人为她的纸箱投下一些钱,她向每一个投钱的人致谢。
中途,有几首歌,杨晨惠不在状态,唱到一半就停下了或者切换到了下一曲。她的头不停地转向一侧,目光望向旁边的吉他小伙。与自己面前的空荡相比,吉他小伙的人气旺得多。
陈升兰留意到了女儿的举动,走到女儿面前,为她打开了水杯:“休息一下,慢慢来。”
从去年7月开始,在每个不下雨的夜晚,杨晨惠都会来到九眼桥,一直唱到凌晨。她说自己唱得并不好,甚至很烂,但音乐带来了快乐,还能挣到一些钱补贴家用,尽管很少,有时可能只有十来元,好的时候也不足百元。但,这是她的一个梦。
B
/音乐像一束光/
她从未想过,有一天能在众人面前勇敢地唱歌
杨晨惠个子不高,细弱的双腿很难支撑起她的身体。她双手痉挛,每隔一会都要得用力撑撑手掌,以防它蜷作一团。她讲话很慢,咬字不清,甚至有些吃力。她很难想象,自己有一天能够在众人面前,勇敢地唱出歌来。
与音乐的结缘是在4年前,她在电视里看到了cctv15音乐频道。在大部分独处的时间,这个频道像是她的朋友,可以陪她一整天。她开始跟着音乐哼哼,她说:“其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唱的是啥。”
“第一首歌《很爱很爱你》学了半年。”不太认识字,又发不清音,让杨晨惠学的每一首歌都困难重重,“刚刚学会的一两句,有可能几天不练又忘了。”
在九眼桥唱歌是杨晨惠没有想象到的。去年夏天,陈升兰白天下班后,还会到九眼桥附近摆摊卖数据线,也顺带推着女儿出门转转。那一带是不少街头歌手出没的地方,时间长了,陈升兰和他们熟络起来。在一次聊天中,杨晨惠的“启蒙老师”出现了。
他是个年轻小伙,在九眼桥唱歌有一段时间了。“他让我用话筒唱歌,在一旁教我发音,刚开始很紧张,后面相处下来,发现老师很温柔,他(教的)不容易。”一段时间后,她开始自己唱,老师在一旁伴奏。再之后,老师慢慢站到了一旁,把街头舞台完全留给了杨晨惠。
“一开始老师让我完全一个人唱的时候还是很紧张的,放不开,但慢慢就习惯了。”杨晨惠说。而通过老师一个多月的指导,以前半年学一首歌的时间缩短至了3个月。
音乐像一束光,照亮了杨晨惠。“现在每天都能见到很多人,(他们)都能听到我的歌声,还能补贴家用。”当然也有负面的声音,“别人说我唱得不好,还是个脑瘫。”面对这种情况,杨晨惠笑笑说“我心态好。”
今年2月,经社区热心阿姨介绍,杨晨惠获得了专业音乐学习的机会。一位从事音乐教育的专业老师提出免费为其上课,时间为一周一次,每次一小时。得知消息后,杨晨惠激动得一夜没有睡着,她知道,梦离自己更近了。
C
/“我是这么笨的人”/
她出生就“与众不同”,不会走路也讲不出话来
最近,杨晨惠特别希望能有一个独立的空间,让自己每天能有一个小时练练声,“老师500元一节的课,给我免费,我这么笨的人,不想耽搁了进程和老师的时间。”
杨晨惠觉得自己哪里都笨。好在有一个能“想去哪里就带我去哪里”的母亲,以及两位心地善良的音乐老师。
19年前,杨晨惠仅在妈妈肚子里待了6个月就提前与这个世界见面了。出生开始就“与众不同”。1岁半,家里人发现她仍然直不起脑袋,不会走路,也讲不出话来,确诊脑瘫。一家人开始在求医、治疗、做康复之间循环。
治疗持续了多年,陪诊的陈升兰甚至看会了康复训练的所有动作和方法。她每天都得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帮助女儿伸展身体,活动僵化的关节,训练力量和灵活度。
这是一套看似简单而繁杂的过程。陈升兰要按遍女儿的腿部,再让女儿试着自己站立起来,在原地挪动着步子,她在一旁鼓劲“再坚持一下,一分钟,再一分钟……”时间走过,杨晨惠带着哭腔:“不行了,你这个骗子。”
接着,她要让女儿爬到床上,自己翻动身子,四肢用力,撑起这个身子。这并不简单,脑瘫患者四肢难以控制,时间一久就会僵硬,锁成一团。要完成一个简单的支撑和翻身动作,需要好几分钟。
最后,陈升兰给其中一个纸杯倒上水,让女儿自己端起来送到嘴边。杨晨惠像端着一碗灌满铅的大碗,颤颤巍巍,杯子左晃右荡,就是送不到嘴,更多的时候,杯子处于鼻子上方,几次下来,水洒了一身。
“太笨了!我咋这么笨!”杨晨惠忍不住大喊。
陈升兰没有办法,再难也得坚持,这是让女儿控制身体的唯一办法。“前些年,她基本没法走路,双腿打架,手永远无法伸直,这几年才算有了变化,至少双腿能够站起来。”下肢力量的缺乏和不受控制,让杨晨惠的身体并不协调。
杨晨惠尽量让自己保持着愉悦,每天除了爱看的音乐频道,电视里通常播放的是一档相亲节目《非诚勿扰》。台上的女嘉宾们身着鲜丽,谈吐流畅,齐齐“面试”着每一位到来的男嘉宾,杨晨惠则在电视外打量着他们。眼里充满羡慕。
D
/心中的小期望/
她羡慕旁边唱歌的哥哥,被围观是多么幸福
杨晨惠注册了一个唱吧账号,她尝试着把自己的演唱上传网络,但似乎并没人关注。不久前,她一口气把几十个作品全删了。“太难听了。”她决定在老师帮助下,嗓音、节奏和音准都变好的时候再上传一些。
陈升兰是自贡人,去年3月来到成都。那时,她离了婚,独自带着女儿。
对于她们来说,生活并不容易。
母女俩先是在武侯区法云庵附近租了套房子,同样是单间。陈升兰每天在母亲、护工、杂工的角色中来回转换。她每天5点半起床,给女儿做早餐,6点开始在附近店铺做点杂活,下班给女儿做康复,再出门摆地摊。几个月后,房租到期,两人又搬到了太平横街的老小区。
“当时我在外边工作,起来得很早,女儿一个人的时候又要闹,住在隔壁的一个女孩说我们吵到她了,找到房东抗议,强烈要求我们搬走。最后女孩搬走了,我们也没住多久,房东说要重新装修下房子。”说着,陈升兰红了眼眶,泪珠往顺着脸颊往下滚。
更多的不易还在于旁人的眼光。“回头率太高了。”这让杨晨惠和陈升兰感到异常的不适。不过,在唱歌以后,杨晨惠对此有了新的看法。
九眼桥上,夜幕下,街头歌者们弹起了吉他。轻快的民谣似乎更能打动人心。显然,杨晨惠的歌曲占据了下风,更多的时候只能以声音大小取胜。但依然难以吸引路人。此时,她觉得被围观是多么幸福的事。“知道自己唱得不好听,旁边唱歌的哥哥经常被人围满,有时路都挡住了,我其实很羡慕。”
“你有什么期望?”记者问。
“能够挣到一笔钱,让妈妈不那么累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(在唱歌时)被更多人围观。”杨晨惠笑了。
她又马上补充道:“但这种围观不是怜悯,是因为(我的)声音好听,而他们在这里。”
编后
“想为你做件事,让你更快乐的事,好在你的心中,埋下我的名字……”
夜幕下的九眼桥,灯光迷离而动人。一个19岁的脑瘫女孩出现在霓虹之中。她坐在轮椅上,迎着麦克风,唱起她最爱的歌曲。她是一名“特殊”的歌者。歌“唱得很烂”,跟不上节奏,咬不清字,嗓音也不够好,可这并不妨碍她喜欢唱歌。
弗兰克说得好,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苦难,这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内在成就,因为它证明了人在任何时候都拥有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。
生而脑瘫,但人生不“瘫”。
杨晨惠靠着一道叫做“音乐”的光芒,支撑起人生梦想。
说起生活不易,妈妈陈升兰还会掉下泪来。但面对那些负面的声音,杨晨惠却笑着说自己心态好。
不因弱小而卑微,不因残缺而停滞。
希望杨晨惠能继续唱自己的歌,走自己的路。虽然慢了点。
她让我们坚信,太阳尚远,但必有太阳。 |